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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

 

来往往,卫韫麻木站在原地,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沉入黄土里。

直到最后,卫珺下葬。

楚瑜站在他身边,看着卫珺的棺木打开。

尸体经过了特殊处理,除了面色青白了些,看上去和活着并没有太大区别。

他躺在棺木里,彷佛是睡了过去一样,唇边还带着些浅笑。

他惯来是温和的人,无论何时都会下意识微笑,于是哪怕不笑的时候,也觉得有了笑容。

楚瑜静静看着他,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丈夫。

第一次见他,她许了他一辈子。

第二次见他,他已经结束了这一辈子。

她看了好久,她想记着他,这个青年长得清秀普通,没有任何惊艳之处,她怕未来时光太长,她便忘了他。

他九岁与她订下婚约,为了这份婚约,他就一直等着她及笄,等着她长大。其他所有卫家公子都有相爱的人来铭记,他不该没有。

她或许对他没有爱,却不会少了这份妻子的责任。于是她目光凝视在他面容上,久久不去。许久后,卫韫终于看不下去,沙哑出声:「嫂嫂,该装棺了。」

楚瑜回过神来,点了点头,面上有些茫然,好久后,才缓过来,慢慢说了声:「好。」

卫韫吩咐着人装棺,他和楚瑜是整个画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。他们镇定送着那些人离开,等一切安稳,带着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。

走到山脚下,哭声渐渐小了。等走到家门口,那哭声才算彻底歇下。

没有谁的眼泪会为谁留一辈子,所有伤口终会癒合。

那些嘶吼的、痛哭出来的声音,就是暴露于阳光下的伤口,他们看上去狰狞狼藉,却也恢復得最快最简单。最难的是那些放在阴暗处舔舐的伤口,它们被人藏起来,在暗处默默溃烂,发脓,反反復復红肿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才是尽头。

回到家里时已是夜里,众人散去,只留卫家人回了卫家。

大家都很疲惫,楚瑜让厨房准备了晚膳,让一家子人一起到饭厅用饭。

因为骤然少了这样多人,饭厅显得格外空旷,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,酒席开始后,就给众人倒了酒。

「这是我父亲埋给我的女儿红,如今已足十五年。」

楚瑜起身倒着酒,笑着道:「我出生时我父亲埋了许多,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,唯独最好的两坛留下来,今天就都给你们了。」

说着,她回到自己位置上,举杯道:「今日我们痛饮一夜,此夜过后,过去就过去了。」

你我,各奔前程。

后面的话没说出来,然而在场的诸位少夫人,却都是明瞭的。

所有人没说话,片刻后,却是姚珏猛地站起身来,大喊了一声:「喝,喝完了,明天就是明天了!」

说着,姚珏举起杯来,仰头灌下,吼了一声:「好酒!」

姚珏开了头之后,气氛活络起来,大家一面吃菜,一面玩闹,彷佛是过去丈夫出征后一个普通家宴,大家你推攮我,我笑话你。

王岚怀孕不能饮酒,就含笑看着,姚珏看上去最豪气,酒量却是最差,没一会儿就发起酒疯,逢人就开始拉扯着对方划拳喝酒。张晗被她拉扯过去,两个人醉在一起,满嘴说着胡话。

「我们家四郎,你别看指头断了,可厉害了,那铜钱大这么孔,他百步之外,就能把铜钱钉在树上!」

「四郎……算什么,」张晗迷迷糊糊,打了个嗝:「我夫君,那才是厉害呢。我头一次见他,花灯节,有人调戏我,他手里就拿着一把摺扇,把十几个带刀的人,啪啪啪,」张晗手在空中舞动了一阵子,嘟囔道,「全拍到湖里去了。」

喝了酒的蒋纯听到她们夸自己夫君,有些不开心了,忙加入了组织,开始夸讚起自己夫君来:「我们二郎啊……」

楚瑜和谢玖酒量大,就在一旁静静听着。

某些事情上,谢玖和楚瑜有着一种骨子里的相似。比如说喝酒这件事,谢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,只要察觉有轻微的醉意,她们就停下来,休息一会儿后,继续喝。

从容冷静,绝不容许半分失态。

然而这一夜,她们优雅喝着酒,却失去了那份控制。谢玖面色带着红,转头看着楚瑜,含着笑道:「有时候我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,但后来发现,你我不是一样的人。」

「你啊,」她抬手,如玉的指尖指着楚瑜心口,「心里还是热的,还像个孩子。」

楚瑜轻笑,却是道:「你以为,你不是?」

谢玖没回话,她突然回头,同身后侍女道:「拿琴来!」

「以前阿雅喜欢听我弹琴,你别看他出身在卫家这样的武将之家,却是个比世家公子还要雅致的人物。」

谢玖说着,看见琴被侍女抱了过来,直起身道:「如今我再给他弹一次琴吧。」

说着,她走到中央去,从侍女手中接过琴,席地而坐,拨动了琴弦之后,轻轻奏响。

这是一首小调,音调温和清浅,也听不出是哪里的曲子,温婉安静,彷佛是跟着月色涓涓流动。

「狼烟点九州,将军带吴钩,我捧杏花酒,送君至桥头……」

「三月春光暖,簪花侯城门,且问归来人,将军名可闻……」

楚瑜静静看着谢玖,她琴声响起时,众人便停住了声,没有多久,大家便跟着唱了起来。

她们都是大好年华,楚瑜看着她们唱着这小调,一时竟有些心上发闷,她端着酒走出门去,便看见卫韫坐在长廊之上,静静看着月亮。

酒气让她觉得有些燥热,她走到卫韫身边,坐下来道:「小七怎么没去睡?」

卫韫带着伤撑了一天,早就扛不住了,于是楚瑜便让他先去睡了。

然而却没想到,这人一直坐在外面,并没有离开。

下午下过小雨,夜里却是天朗气清,明月当空,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湿味,连带着泥土的清新。

卫韫静静看着月亮,却是道:「我以前经常听这些调子。」

楚瑜没说话,卫韫继续道:「以前很喜欢,每次听我都觉得,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义。我没有哥哥们那么大的心,我就觉得,我之所以手握长枪在沙场拼命,就是为了家里这些人。我想看她们每天这样开心,唱歌跳舞,思索哪一种胭脂更好看。」

「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,」卫韫苦笑了一下:「我今日听着这些曲子,却觉得……」

他顿住声,思索着接下来的词语,楚瑜抿了一口酒,慢慢道:「觉得什么?」

「我终究……没能护好她们。」

卫韫转头看向楚瑜:「嫂嫂,我是不是太没用?」

听到这话,楚瑜仰头将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,随后站起身子,将头上素白髮带一拉,头髮便散落下来,随后用髮带将所有头髮繫在身后,走到庭院兵器架边上。

而后她将长枪从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,手抚摸上那长枪。

「小时候母亲总想让我和妹妹一样学着跳舞,学弹琴,学写字,学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调。可我却都不喜欢,我什么都做不好,除了手中这把长枪。」

说着,楚瑜手中长枪一抖,一手持枪指地,一手负在身后,慢慢抬头,目光落在卫韫身上:「无他可悦君,愿为君一舞。」

音落瞬间,长枪猛地探出,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。

里面是女子柔软的歌声,外面是长枪破空凌厉的风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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